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濟南國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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濟南國相

濟南國,東平陵城。

秋風漸起,寒意漸生,南行的大雁隊列分明地盤踞在空中,發出陣陣清亮的雁鳴聲。

往常這個時候,總是會有許多人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,企圖狩獵空中這群南行的大雁。

但今年不同。早已從農忙時節中脫身的濟南百姓,竟不謀而合地圍在了一塊田地旁,嘖嘖稱奇地望著地裏的那人。

準確的來說,是在看著那人手中驅使的犁。

人們離得有些遠,並不能將那犁瞧得十分真切,但這個距離已經足夠他們發現:新犁不但十分小巧,看著還十分靈活,仿佛能聽懂人心意似的,乖巧萬分地跟著人的前進方向回轉。

本就不平靜的人群愈加沸騰,人們俱都帶著欣喜的笑容,躍躍欲試地看著那架輕巧的新犁。

然而胥吏們的心情並不像這些百姓們一樣輕松——因為那個穿著粗布短褐驅使曲轅犁的人,正是因平黃巾之功被任為濟南國相的曹操。

身為秩二千石的國相,卻和庶民一般穿著粗布衣裳,樂呵呵地在泥地裏打滾……這無疑是非常不成體統的。

作為屬官,他們應該對國相今日的行為提出勸諫之語……胥吏們這樣想著,可又都眼觀鼻鼻觀心地低下了頭,不敢去觸這位國相的黴頭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一身短褐的曹操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犁,十分開懷地仰頭大笑道:“好!好!曲轅犁果真輕便省力,又小巧靈活!”

那名自雒陽而來的小吏,話中竟沒有半分誇大之辭。這果真是件能造福萬民的好東西!

自北面而來的秋風已經帶了些涼意,但曹操卻半點不覺得冷。他甚至顧不上去接胥吏手中的氅衣,便興沖沖地跑回了府邸。

“孟德,你這是做什麽去了?”丁氏在看到曹操那身亂七八糟的打扮後,滿臉疑惑地出言相詢。

“無事,就是去試了試長公主推廣的曲轅犁。”曹操一邊回答發妻丁氏的話,一邊又片刻不停地往裏邁著步子。

丁氏見此情景,秀麗的雙眉不由皺得愈發緊了——這滿身的泥點子,竟也想往書房裏跑。

“好歹換身衣裳!這般風風火火的,可別讓府裏的人看了笑話。”她連忙攔住曹操,又打發周圍的下人去取幹凈的袍服。

曹操與丁氏不僅是相守數年的夫妻,更是自幼一同長大的表姐弟,感情素來是不錯的。

是以即便此時被攔了下來,曹操臉上也沒什麽不悅之色,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後,便任由發妻為自己打理儀表。

“阿姊快些,可別耽誤了我的正事。”他十分配合地張開雙臂,低聲催促道。

“孟德這是要急著做什麽去?”

曹操放聲大笑,爽朗的聲音裏盡是無盡意氣,“我要給天子上書!”

丁氏聞言愈發困惑,手上的動作一滯,歪頭問道:“怎麽又忽然轉了性子?當初你不是放言,再不會多給朝廷寫一份奏疏?”

曹操一噎,也回想起自己當初的話。

議郎之位雖只是個閑職,可也有參預朝政的權力。他當年再次被起用為議郎時,胸中思緒不可謂不激蕩!

他決心要立志報國,要去除時弊,又怎願意蹉跎在這個閑職上?

於是他披衣而起,於是他以筆為椽,將那滿心的熱情,盡數化為了言辭懇切、直言勸諫的奏疏。

奏疏如雪花般飄進德陽殿,又如泥沙般淹沒在天子的案前。

竟沒有一封得到回應。

滿腔熱忱終是慢慢化為了難解的郁憤,被自己強作淡然地壓進心底。

血漸漸涼下來的同時,他也終於看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——蒼白無力的話語,永遠救不了日薄西山的大漢。

所以……悲憤之下,他好像的確說了些不太理智的話。

“孟德當初還說,有那寫奏章的閑工夫,還不如去尋三兩好友喝頓酒呢。”

……倒也不必記得這麽清楚,曹操默默腹誹一句。

他連忙打斷丁氏的回憶,笑著打了個哈哈,“此一時,彼一時也!如今朝中有為政賢明的長公主,焉能與往日同日而語?”

丁氏莞爾一笑,到底沒真拆了他的臺。

她溫柔地為曹操打理好衣著,俄而又含笑將猶自為自己挽尊的丈夫往書房推,“既有正事,夫君便快些去忙吧。”

濟南到雒陽的路程並不短。等信使經過層層驛站,將濟南相的奏疏送到德陽殿時,雒陽已是紅衰翠減,冉冉物華休。

皇帝還在後宮抱著他新得的美人醉生夢死,自然不願再爬起來處理這些繁瑣的奏章。

正兢兢業業批著公文之人,乃是萬年長公主劉晞。

當她拿起曹操的奏章,看到上面銳氣十足的筆跡時,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了這位故人的容貌。

這筆鋒利的字,倒和曹操那張英武的臉頗為相配。當然,如果老曹的個子能長得再高些,定然是更相配的。

在心中調侃了一句曹操的身形後,劉晞又定下心來,仔細批閱奏章上的內容。

——竟是要一口氣奏免濟南十之八九的不法長史。

饒是劉晞,也不免為他這過於銳利的鋒芒吃了一驚。她嫣然而笑,疑心當年那個威震雒陽的北部尉怕是又要重出江湖了。

她提筆寫下批語:

[為官為吏者,自當奉忠體國。貪贓枉法、化公為私之人,可依法誅之。卿可度情量力,便宜行事。]

除了奏免濟南不法官吏的事,曹操還在奏疏末尾提到了濟南民生雕敝,多有流民之事,請求皇帝減免濟南一年的賦稅。

依劉宏那一毛不拔、只知斂財的鐵公雞德行,是必不可能同意此事的。她今日若批了免稅之事,日後待皇帝問起,定然是不好辦的。

劉晞思考片刻後,緩緩落了筆。

[當今國庫空虛,賦稅之事,朝廷亦無能為力。願減濟南一年徭役,稍慰百姓之心。]

她將狼毫擱下,令旁邊的書佐將批閱完的奏折拿到呂強身邊,“這般處置,呂中官可讚同?”

她領著中書臺眾人為皇帝出謀劃策,可從不是獨斷專行。相反,她很註意征詢呂強等人的意見——皇帝不會願意看到任何一個人大權獨攬。

他不放心身邊的宦官,不放心清流士族,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雖多了幾分信賴,可到底不能全然安心。所以便想劉晞與呂強等人相互監督,相互制衡。

這便是如今中書臺兼有士人與宦官的最終原因了。

“公主思慮周全,臣無異議。”呂強粗略掃了一眼後,拱手答道。

“呂君過譽了。”劉晞笑著與他客套幾句,便又低了頭,埋首在案牘之間。

她的眼神雖落在了書案上的奏折上,可心緒卻已從這方小小的房間中脫離出來,思考起更宏大的局勢。

中書臺既有士人,也有宦官。可在這兩方勢力的較量中,“清忠派”宦官的勢力顯然居於上風。

所謂“清忠派”宦官,是指如呂強一樣,在朝內外都有清名的宦官。

皇帝在吸取了張讓、趙忠的教訓後,終於稍稍明白了忠言逆耳的道理,不再偏愛那些整日曲意逢迎、偷奸耍滑的宦官,而從宮裏提拔了一些立身清正之人。

例如下邳徐衍 、汝南李巡 ,以及早就因建言修正經典、創立熹平石經而聞名於世的北海趙祐。

這些人在被皇帝選在身邊擔任中常侍後,又被劉宏丟進了劉晞創立的中書臺。

這幾位再加上早就揚名的呂強,便是時下皇帝身邊最得用的“清忠派”宦官了。

與以呂強為首的“清忠派”宦官比起來,中書臺裏的士人力量簡直不值一提。

要不是有劉晞帶著,那麽即便呂強等人再如何清正,士人也免不了要因為與宦官的天然隔閡被排擠出去。

若要壯大士人勢力,達成力量平衡,那麽……劉晞需要給士人找一個合適的領頭人。

她權衡了許久,但還是沒找出合適的人選,便暫且將此事按在了心底。

天色漸晚,暮雲低垂,室內的水漏滴滴答答地走到了下值的時辰。

中書臺眾人俱三三倆倆地同上首的劉晞告別離開,而劉晞思及自己明日還得到鴻都門學走一趟,便也不多留。

但她也沒立刻出宮,而是先帶著隨從到少府的官衙,帶走了今日該批的文書。

忙活大半年之後,少府也算逐漸走上了正軌,但終究還需要人掌舵。

否則,那些魑魅魍魎怕是要不了多久,便會自陰溝溝裏爬出來,將她改良的成果蠶食殆盡。所以即便事務再忙,她也始終保持著自己對少府的影響力。

她步行出了宮門,而後便乘上自己的馬車,準備回到公主府。

馬車緩緩行駛在平穩的街巷。清脆的鸞鈴不停地應和著車窗外的秋風,譜出一曲清脆的樂章。

這於整日東奔西跑的劉晞而言,已是難得的清閑時光。她也樂得將腦中那些雜亂的事情暫時拋開,兀自垂了眸,靜靜地透過車窗的縫隙,去觀察傍晚的雒陽街道。

一道修竹般的身影忽然映入眼簾。

劉晞溫聲叫停了車夫,“天色晦暗,恐有雨至。去請荀家文若上來,我載他一程。”

是的,你們沒有猜錯——老曹這輩子是個高級打工人的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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